死亡是什麼樣子的呢?
它就像是某種看不見的存在,平時不易察覺,但又確實存在於我們周遭……大概就像空氣中的水、大段文章中的錯字、茂盛枝枒中的落葉那樣悄聲無息,但又確實存在於某處。
然而生活中總有些事,會讓我們去思考一些平時根本不會想到的問題。也許能稱之為契機或是偶然吧?身為一個花樣年華的十八歲美少女,三不五時就會思考一下這樣的問題……唔,這本身大概也是種煩惱吧。
「別再替自己找藉口啦,還有,我沒記錯的話,妳從兩年前進來就說妳十八歲了吧?」
「怎樣,人家就是永遠的十八歲啊,嫉妒嗎?」
他哼笑了聲搖搖頭,「想這做什麼?要是真想知道,要不我讓阿琛來給妳一拳?說不定能親身體會死亡邊緣的感覺呢。」
……喔,對了,坐在我旁邊這個穿著夾腳拖、花襯衫,鬍渣還沒刮乾淨的邋遢大叔是尚哥,這裡的老大、把我們一窩人撿回來的傢伙。
而這個「人不可貌相」的最佳代表此時正一邊抱著一袋肉乾啃,一邊煞有其事地在我耳邊碎碎念──呸,誰想不開要去死啊?姊這是多愁善感、多愁善感好嗎!
「阿琛才不打女人的。」我翻了個白眼,「人家比起你這種大叔好太多了。」
「嘖,老子還會陪妳在這裡談心,阿琛可沒辦法。」
「你除了在這裡吃肉乾以外做了什麼……分我啦,我也要吃。」
尚哥乾脆地把整包肉乾塞給我,自己則從身側摸出一罐啤酒,「好吧,那妳儘管說,我盡量聽,OK?」
算你及格。我哼了聲決定不強求,「不就是小海的事的關係嘛,最近就在想這個問題,」
小海也是我們這裡的其中一員,只不過在兩個月前……嗯,因故離開了。
「怕了嗎?我一開始就警告過這行滿危險的喔。」
「不至於啦。」我聳聳肩,畢竟我本身就是在這裡長大,負責的客戶和區塊也是相對安全的,「再怎麼說你都是老大,看著人來來去去就沒什麼感觸喔?」
「所以我向來會把風險都告訴你們嘛。」
老大的語氣相當隨便,一如既往地輕佻。從他這裡大概問不出什麼正經答案,我決定──還是吃肉乾吧。
晚點去跟其他人打聽多半還比較實際。
□
「……就是結束罷了。妳問這做什麼?」
放下筆,阿徹回過身看向我,有些狐疑地反問。
「有感而發啊。」
我聳聳肩。這小鬼才來一個月,但現在已經肯在我來找他閒聊時好好回應我了,這點我覺得很可以。
不枉費我有好好帶他熟悉環境與基本工作。
「還有呢,多說點給我當參考唄。」
阿徹一瞬間露出了「妳怎麼這麼煩」的表情,但他沒說出口,於是我心安理得地無視他。
他嘆了口氣,卻是把問題拋還給我,「所以呢,是因為有誰怎麼樣了,還是沒來由地心血來潮?」
「這個嘛……對了,你大概沒聽說過小海的事嘛。」阿徹是老大撿回來補小海的缺的,但大概沒人會特別跟他提。
「本來在這裡,但是不久前掛了的人?」
我有些意外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猜的。然後呢?」
「然後──然後我就有感而發了咩。」我聳聳肩,決定主動問問題,不然這小鬼大概到世界毀滅都不會想主動說什麼,「我記得,老大收你進來時說你是不怕死的,為什麼不怕?」
阿徹沒馬上回答,而是隔了好幾秒才開口,「……這世界不是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嗎,相較之下就沒什麼了。」
「比死亡更可怕的事?例如?」
「還要舉例啊?」他的語氣像是覺得這很麻煩,「不然妳怕什麼?」
「很多啊。」我想了想,扳起手指開始細數,「我怕黑、怕鬼、怕死、怕痛、怕打雷、怕蟲……還有很多,你要聽我數完嗎?」
「不要。妳自己排個序吧。」
「排序?」
「按照程度排,妳最不想碰上的是哪個?」
聞言,我頓時覺得有些為難,「能都不要嗎?我是個膽小鬼耶。」
他聳聳肩,無所謂地道:「隨便妳。」
「好啦,我好像懂你想說什麼……不然換個問法,不去比較,單論死亡本身呢?」
阿徹輕扯嘴角,勾起的笑卻不帶絲毫笑意。
「死亡本身又沒什麼好怕的。」他說,輕描淡寫的語氣真不像個年輕孩子,「就算會感到恐懼,那也是因為它背後所代表的意義,而不是死亡本身。難不成妳會因為不相關的人的死而難過嗎?還不是過幾天就忘了。」
「這個嗎……看狀況吧?」
「那就能當作是,不會。」阿徹語氣果斷,接著敷衍似地道:「要談意義的話太麻煩了,妳自己想吧。」
「欸──怎麼這樣──」我忍不住譴責,「哪有話說一半的,你這樣我會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耶!」
「干我屁事。」
這個嫌棄的眼神!
我嘟起嘴,「你不說,我就不走喔。」
想早點打發我就乖乖配合喔──我用眼神這樣暗示他。
阿徹嘆了口氣。他撇過頭,似是無意地擺弄起桌上的東西,「想這麼多有什麼用?特別是這種事情,妳想的再多,事情多半也不會跟妳想的一樣。浪費時間而已。」
「也不是沒道理……但這樣子的思考不能說沒有用吧?」至少人家很愛,而且偶爾能得出一些有意思的結論。
「因人而異吧,但對我而言,這種事八成都沒準過,所以我通常不太去考慮這種事情。」他頓了頓,「反正沒什麼意義。」
望著他神色平淡的側臉,我思索兩秒,忍不住伸手拍上他的肩……雖然力道好像不小心有點大,導致他一臉莫名其妙地扭頭瞪向我,眼裡還帶著殺氣。
「別這樣啦,不管你過去經歷過什麼,人生還是有希望的!」
大概終於受不了了,阿徹略顯惱火地拍開我的手,「……趙紫蘿,妳有病是不是?」
「不用擔心,我健康的很。」對於這方面我很有信心,「還有別直接喊全名啦,要叫就叫姊姊也行的。」
他直接忽略我的話,順便下了逐客令,「妳要想還是要幹嘛隨便妳,別煩我。再說真那麼怕,死不如去把在意的事做一做,省的後悔。」
媽啦,好像有道理。敢情這小鬼是那種活在當下的類型嗎?
我認真思索,接著抬頭看向阿徹。這小鬼雖然沒大沒小、講話不客氣,但在這裡也算正常人了。雖然沒有阿琛那種沉默寡言一個能打十個的霸氣,但就憑他連老大的名諱都敢直呼的膽識,我給一百分。
再說他其實長得不錯,高高瘦瘦的,五官也很漂亮,認真打扮的話肯定很好看。
我敢花兩塊錢賭,他媽一定是大美人。
於是,我端出了自認最誠懇的笑容,清了清嗓子問道:,「你說的也對。話說我一直有個遺憾,要不你幫幫我?」
「什麼?」
「人家活到現在芳齡十八,都還沒談過一場戀愛,要不陪我試試?」
阿徹扭頭瞪向我,表情有些錯愕,接著倏地站起,直接用行動表明了「妳不走我走」……總之,這小鬼直接大步走了出去,連個眼神也不留給我。
嘖,害羞什麼,我都沒害羞了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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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,阿商。」既然給我碰上了就順便一下唄,「快問快答,你覺得死亡是什麼樣子的?」
「幹!別詛咒我!老子可是要活到一百歲的啊!」
「好喔,再見。」
嘖,我就知道不能對這個傢伙抱有期待。
□
羅樺就站在圍欄旁,笑嘻嘻地低頭看我,「小紫,聽說妳又在探討人生大道理了?」
我挑起眉,望著站在二樓走廊邊的俊逸青年,有些好奇,「你聽誰說的啊?」
「當然是老大啊,他讓我來勸妳別欺負小朋友。」羅樺聳聳肩,悠哉地將身子靠上圍欄,「所以呢,這次在想什麼?」
「你先下來啦,我不想這樣說話。」我埋怨道。抬頭講話很累耶。
羅樺聳聳肩,往後退回走廊裡,沒一會兒後就從側邊的樓梯下了樓。
「好啦,這回煩惱的是什麼?」他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。
「你覺得,死亡是什麼樣子的?」
聽了問題,羅樺「喔」了聲,偏頭認真思索,「……死亡嗎,唔,這可真是個難以評判的問題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這問題可以很簡單,也可以很複雜吧。」羅樺笑了笑,「如果是小紫的話,想的一定是複雜的那種了。」
「沒錯!」我朝他豎起大拇指,「那羅樺你呢?你是怎麼想的?」
他沉思半晌。
「要我說的話,死亡最令人恐懼的,應該是它的不可捉摸與突如其來吧?若是身邊的人或自己死去,多少就代表著『再也見不到面』或是『沒有所謂的以後』了。」
我點點頭,突然想起小海的面容。
「說實話我也挺怕死的啦,哎,這個年紀而已,我可不想太早死。」
我心有戚戚焉,「對嘛對嘛!所以偶爾想想這些也是理所當然的啊!」
他哈哈大笑,「就妳想的多。」
我決定把他這句話當成讚美收下。
「不過嘛,雖然意外無法避免,但身體健康多少是自己能掌握的。」羅樺笑出一口白牙,「所以我每年都會去做健康檢查。」
這我倒是知道,這傢伙超注重這方面的。
「但是啊,小紫,思考死亡的同時卻不去思索『生命』本身,我認為是有些可惜的事。」羅樺拍拍我的肩膀,意味深長地道:「正因為它的不確定性,所以我們才要好好珍惜現在,不是嗎?」
「……說的也是。」唔,羅樺跟阿徹算是同一種類型的。
「是吧?」他收回手,示意性地指了指建築物另一邊,「好了,我還要工作,就先走了。」
「嗯,你加油吧,掰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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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會害怕死亡,是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啊。」
露出一貫平靜而柔軟的微笑,白里奈的語氣平平淡淡的。
「死亡本身的意義大概更貼近於結束吧,但是怕痛還是怕死,我分得很清楚喔。」
說完,她輕輕頷首,踏著輕巧的步伐繞過我往後面走去。
我搔搔臉頰,有時候其實不太懂白里奈平靜的面容下在想些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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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邊清點倉庫裡的物品,早就熟悉這份工作的我仍有餘裕思考些不相關的事。
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樣,結果直到後來,我也沒能得出一個定論。但這些問題本就沒有唯一解,我也只是朦朦朧朧有了自己的答案。
只不過,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,死亡這種東西……有時候,我們試著去猜、去想,甚至追逐著各種蛛絲馬跡,但它難以捉摸,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到來。
唯一可能的例外,就只有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。
它是如此猝不及防,我不曉得,這裡的大家也不曉得。
然而對於現在的我而言,這樣有點鬧卻又有點平和的日常能夠持續下去,直到哪天老大說不定想退休……等等這大概還能再幾年吧……總之,倘若大家都能好好的在這裡活下去,那就再好不過了吧。
但願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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