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佇立於空曠的荒地之中。
在她腳邊的,是無數花朵枯萎後的殘骸,在她對面的,則是名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。
少年依然笑著,就和記憶裡的一樣,他雙手一攤,神情從容自在,即使少女正舉起刀直指著他,他都沒有顯露出絲毫害怕。
但這或許,是因為少女握刀的手正隱隱發顫的緣故。
「幹嘛這樣呢?我們可以心平氣和的聊聊天,為什麼非要刀刃相向不可?」
「……你不是他。」少女的話語像是極力隱忍著悲痛,「你不是他,所以,不要假裝是他。」
「我是啊,妳覺得我哪裡不像了?一直抓著記憶裡那個可悲的影子,妳不覺得很蠢嗎?」少年說著,像是自己也覺得有趣似地笑了,「而且妳看,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?為什麼要抱著過去的影子不放呢?」
少女緊抿著唇不說話,面具遮掩了她的面容,可她卻覺得,少年能毫無阻礙地看見她面具下的神情。
毫無阻礙地看見未能走出恐懼與悲痛的,傷痕累累的她。
見她不答話,少年放下雙手,他勾起了抹無奈的笑意,放輕了語氣道:「不用害怕了,會沒事的,放輕鬆,好嗎?」
他走上前,少女則反射性地後退了步。
「就算妳否定了我,但妳仍是為了我而回到這裡,這麼久以來都不願意放棄。可是為什麼你們都不肯接受現實呢?至少妳看,現在的我還好好的不是嗎?」
在少女的刀前停下,少年依舊笑臉盈盈,長刀距離他的胸口不足一公分,甚至只要少女稍稍一往前、一用力,刀尖就會沒入少年的胸口。
少年抬起手指,輕按在刀背上。
「妳知道所謂的現實是什麼嗎?」
微微瞪大眼,少女一瞬間有些恍惚,少年則像是將她的動搖盡收眼底,臉上的笑意頓時更甚。
他呢喃似地道。
「『她』說的都是謊言。全部,全部喔。他也許知道,但妳肯定不知道,妳知道現在來到這裡的妳,其實無知的過分了嗎?」
他的手指輕佻地順著刀背滑過。
「甚至連妳想拯救的我,都比妳更清楚這裡的真相喔?」
「……既然如此,」少女抿了下唇,像是故作鎮定,沉默許久之後的她終於穩住思緒開口,「既然你說你知道得更多,那……你知道解決一切的方法嗎?」
「這個嘛。」少年的指尖輕敲刀身,發出了清脆的聲響,「我從來沒有隱瞞過答案啊?」
少女一愣,「什麼意思?」
「啊,對喔,妳還不知道嘛。那反正妳就繼續下去,雖然妳很多事情都不知道,但他為妳選擇的這條路確實是對的。」
收回手,少年狡黠的笑就如同她記憶裡那般,讓她一時有些握不穩手中的刀。但她仍是迅速反應過來,無視了心裡隱隱作痛的部分。
「……你是幻覺。」
她艱難地道,像是想重新申明立場,也像是想說服自己不因試煉的環節而動搖。
少年聳聳肩,意外地不再堅持,「妳要這麼想也可以啦。」
「你絕對不是他。」
「妳還是這麼認為嗎?唉,好吧。」
「……我相信他沒有騙我。」
「這個嘛,好吧,至少他不會害妳,這我也有同感。」
少女鬆開了緊蹙的眉頭。因為是幻覺嗎?這個地方是流焰木以她的記憶與情感建構出來的幻覺,她竟有種真的在與他對談的感覺。
輕搖了搖頭,她道:「謝謝你。」
少年笑彎了眉眼,「不客氣。」
「……我會帶他回家的。」重新握緊了刀,她輕聲說道,壓抑而堅定,「無論如何。因為這是我們約好的,我一定會救他的。」
「聽起來是挺讓人感動的啦,不過要說他還有什麼捨不得的,肯定就是你們了吧。」少年說著,玩鬧似地落在刀身上的手忽然扣住刀,「妳總是心軟,所以,這種事情還是讓我來吧。」
下秒,他上前一步,在少女錯愕的注目下,主動撞上了直指他的利刃。
長刀深深沒入少年的胸口,少女驚呼了聲反射性想收手抽回刀,然而少年的手扣的死緊,她一時竟無法將刀奪回來。
「哈哈,幹嘛這種臉?就像妳說的,我不就是個幻影嗎?」
即使被刺穿胸口,少年的神情依舊未變,甚至沒有絲毫痛苦之色。然而在他胸口被刀刺穿的地方,無數顯眼的裂痕正朝著四面八方擴散而開。
裂痕爬上了那道帶著笑意的臉龐。在身形徹底碎裂之前,少年的呢喃落進了少女耳裡。
「──,我會等妳的。」
幻影消失了,整個空間僅剩少女一人。她呆立幾秒後洩氣似地垂下刀尖,輕嘆口氣,她將刀換至左手,稍微放鬆了下因過度緊繃而有些僵硬的右手。
……如果說試煉的每一環皆有其意義,那麼,繼續留在這裡,她還會看見什麼?
她本以為自己會看見過去,然而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那個人。被勾起了難過的記憶,她搖了搖頭,想甩掉那些令人窒息的感覺。
「畢竟不一樣了……會看見不一樣的幻象也是理所當然的吧……」
她輕聲喃喃。
或許,只有意識到那些日常已遙不可及的時候,才會知道那些記憶有多麼珍貴。可是在明白了以後,想看也不見得看的到了。
……如果在這裡多待一下,她還能以摘下面具的自己面對那個人嗎?
少女倏地閉上眼,抿著唇,面具下的神情隱隱流露出痛苦。她深吸口氣咬住下唇,或許就是因為幻境展現的景象太過鮮明而遙遠,她才會忍不住想流連於幻境之中,只為了再坦然地見上那人一面。
可她不能停留,不能流連在過去,只有往前走,他們才有可能一起抵達明天。
深呼吸一口氣,她重新雙手握住刀。調動魔力,寒氣隨即在刀身上凝聚,隱隱散發出凍人的白霧。
突破幻境的方法大致上分為兩種,一是順著幻境本身走到終點,從它設立的規則中找到出口,二則是靠魔法強制破壞幻境的基底,基底崩壞,幻境自然也無法維持下去。
她原本想靠第一種方法的,畢竟比較安全,但在沒把握自己不會栽在幻象之中的現在,她想,還是稍微冒點險嘗試第二種方法好了。
讓魔力聚集在刀身上,她低喝一聲,猛地將長刀刺入了地面。
裂痕以刀刺入的位置為中心朝著周遭擴散,眼前的景象讓她想起剛才的那名少年,一瞬的閃神讓魔力不穩了下,但她隨即穩住思緒,重新專注維持魔力的輸出。
不是只有她一人會看見幻象,所有參加試煉的人一定都會碰上這一環,所以,她並不是獨自與整座幻境的力量對抗。
這片幻象只是整座幻境的一小部分,所以,她可以的。
將近半分鐘之後,蔓延開來的裂痕幾乎延伸到了視野所見的範圍內。少女深吸一口氣,將長刀又往下刺了些。
終於承受不住魔力的侵蝕,地面震顫,整座荒地在幾秒之後徹底崩毀。
少女的身子頓時朝著荒地之後的黑暗墜落。
在持續數秒的下墜之後,少女落進了蜿蜒的洞穴裡。及時以魔力保護自己的她安穩落了地,來不及收起的長刀落在不遠處,一聽見武器摔落的聲響,少女連忙起身過去查看。
撿起刀,仔細檢查了下確定長刀沒有受損,少女才安心下來。雖然武器只是臨時準備的,但要是受損了,接下來的試煉也會變得更難應對。
她才剛想將武器歸鞘,眼角餘光卻捕捉到了一抹動靜。反射性回過頭,她微微瞪大眼,一抹銀光已經直逼眼前──
『鏗!』
勉強舉起刀,她險險迎上了朝自己偷襲的斬擊。然而倉促格擋的力道自然不比男人全力的揮砍,刀被擊偏,她忍住間接承受力道的手傳來的疼痛,喚出了水流朝著男人的武器捲去。
「霜凍!」
她以咒語輔助,水流瞬間凍結成冰。失手的男人對這猝不及防的應對低罵了聲,但顧不上趁隙反擊,少女率先退步拉開了距離。
重整架式,她感覺自己心跳的飛快。
她握緊刀穩住氣息,對面的男人已經使力破開了纏住武器的冰。少女對此不意外,她的魔法本就只是為了爭取反應的時間。
本想趁少女並未留意到時偷襲,失敗的男人也沒有逃,掙脫寒冰以後,他果斷地持劍衝向了少女。不能猶豫,此刻他一但猶豫了,便是給予少女更多反應的時間與機會。
欺身上前,男人以揮砍起手。和身形嬌小的少女相比,他在力量上佔有優勢,同樣明白這點的少女沒有舉刀硬接,靈巧地橫刀卸掉男人的力道,她半側過身調轉刀勢,退了步躲掉男人緊接而來的刺擊。
──必須速戰速決。
暗自調動魔力,在擋掉又一次的揮砍時,少女揮出刀,無數水珠自刀身上脫離而出,快速凝聚空氣中的水氣膨脹。在大片劃過男人眼前的水泡之中,少女反轉刀柄,抓住對手那一瞬因反應不及而生的破綻,她大力將刀背擊向了對手的頸項。
重擊落下,沒有攻擊力的水泡在半空中破開,緊接著的是重物落地的聲響。被擊暈的男人倒了地,靠技巧取勝的少女呼吸有些急促,維持著動作幾秒,她才垂下了刀尖。
男人不會魔法,否則最一開始就應該以魔法偷襲,或者至少在偷襲失敗時也該用了,但他沒有。少女曾有一瞬想過要靠魔法擊飛男人的武器,這樣她就無法戰鬥了,但這個空間實在不適合,彈飛的劍撞到石壁不知道會往哪裡飛,為防萬一,還是擊暈他穩妥些。
至於靠魔法束縛住男人的行動,她也不是沒想過,但剛才為了破除幻境才消耗了不少魔力,為了之後,她還是盡量節省一點比較好。
確認男人真的暈了過去,少女才鬆了口氣將刀歸鞘。儘管化解了危機,但她卻隱隱感到一絲不對勁。
……男人的劍法隱約有股熟悉感,但是為什麼呢?
少女不安地輕蹙起眉,她下意識將手按上胸口,動作卻是突兀地一頓。
手指在胸口緊握成拳,數秒之後,她放下了手。
……或許是她太緊張了,先別想太多,這不代表什麼,還是先繼續往前才對。
獨自整理思緒,她下意識又是一嘆,以往會安慰她的人已經不在她身邊了。
她又想起了剛才的少年,但正是為了挽救悲劇,她才會回到這裡。
搖了搖頭甩開負面思緒,留下失去意識的男人,戴著面具的少女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。
一切都還來得及,所以,還不是悲傷的時候。
蜿蜒的道路朝著前方,僅有一條,像是在說她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。不知是好是壞,她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這條路的末端盡頭,周遭僅有石壁、綠藤與碎花,沒有什麼特別的,甚至她一路向前走了好大段路,都沒有碰見任何的叉路。
她還以為自己會碰見宛如迷宮的洞穴,徘徊著找不到方向的。
路途單調唯一,幸運的是她不可能迷路,但麻煩的是,若是碰見了人,這條路根本避無可避。途中又被迫以類似的手段解決一名對手,少女嘆了口氣,開始思考起說服碰見的人合作的可能性。
但參加試煉的幾乎都是以摘花為目的的人,像她這種另有目的而來的還只是極少數,甚至或許只有她而已。在那些對手的眼中,除非事先說好或是本就是一起的,其他參加者理應都會被當作是敵人。
這樣下去恐怕不行,遇見單獨行動的人她還可以應付,但要是遇見那種個體實力特別強的,又或是成群結隊的人,那她未必能再贏下去。
……至少得離開這條沒有岔路的路才行。
心裡擔憂,腳下的步伐自然又加快了些。所幸流焰木並沒有將她放到毫無分岔直到盡頭的路上,又前進了數分鐘,她終於在通道的彼端、垂落的綠藤之下,看見了她期盼已久的寬廣空間與分岔路。
遠遠地看見,少女心裡一喜,連忙加快腳步往前趕去。殊不知一踏出通道,她就與一對男女打了照面。
黑髮的青年,與銀髮的女騎士。
「──!」
她掩住嘴,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名字被她及時掐斷。他們也注意到她了,與女騎士那雙橙紅眸子對上視線的剎那,她心裡一慌,反射性便想跑。
可是腳步一退,她便倏地想到身後是條相當長的死路,要是真的跑了進去,那無疑是自斷了逃跑的可能性。
於是腳步硬生生又是一頓,她進退兩難。
「──是妳?」
另一邊,瑟琳一看見她便蹙起了眉。少女臉上的面具太過顯眼而獨特,看過一次之後,即便只是擦肩而過,想認不出都難。
沒有回應,少女只想盡快離開這個令她為難的局面。此時能走的通道就只有兩條,一條在對面那兩人後方,一條則在左側。
但他們輕易看出了她的打算,伊爾橫跨一步,要是她想從那裡逃走,他肯定能及時將她攔下來。
「……」少女抿了下唇,不得不接受自己無法輕易離開的事實。
陷入僵局,她下意識地往向攔在她逃脫路線前方的伊爾,孰料迎來的卻是青年試探的詢問。
「妳就是搶走烏利斯的葉片的人嗎?」
……糟糕。
少女縮了縮肩膀,心虛地保持沉默不做回應,但這反應也是默認了伊爾的話。後者輕蹙起眉,主動追問。
「他都告訴我了,你們認識,對吧?而妳正是因為不希望他使用葉片的力量摘下花,所以才動手搶奪葉片的?」
雙手交扣,少女辯解似地回應:「……是這樣沒錯,但我是有理由的,要是不阻止他,他最後一定會──」
猛然想起女騎士還在場,後半句話她頓時說不出口。可對於大致知曉她的過去與參與試煉的目的的兩人,這後半句話有說和沒說,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了。
「妳又想說什麼?妳和城外那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傢伙,又想說什麼來汙衊貝里了?」瑟琳上前幾步,質疑的話語冷冽。少女的話直踩她最在意的部分,她的口氣當然好不到哪裡去。
「……我沒有誣衊你們,我說的都是事實。」少女的語氣變的尖銳而強硬,她搖了搖頭,「他不可能做出那種事,是祭典有問題……詛咒的事,我們沒有說謊!」
唰的一聲,瑟琳直接抽出了長劍。
「什麼用了葉片的外來者會受到詛咒?不就是隔了三年都還不承認錯誤,想把錯推給神殿的無恥之人嗎?」
瑟琳舉劍直指少女,厲聲質問。面對其他人她可以好言相勸,將武力解決當作最後手段,但此時站在她眼前的是曾冒犯過流焰木還不知悔改的人。既然她對她給過的機會置之不理,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。
「打從一開始,我們就只是按照規則參加試煉而已,但是你們……
不管是騎士團、還是理應最了解流焰木的神殿,不都隱瞞了使用葉片的力量代表什麼嗎?」
少女辯駁的語氣憤怒而哀戚,瑟琳眉一挑,對她這番話卻是不以為然。
「妳說代表什麼?妳又想把錯都推給我們了吧?在說有問題之前,妳怎不想想用了葉片力量的人至始至終都不只有他一個?我也是、騎士團的許多人也是,甚至無數前來這裡的外來者也都是!那為什麼那些人都沒有事?就你們出了問題?不就是因為你們貪婪的越了界嗎?」
「我們沒有──」
「那傢伙出事是三年前的事,直到返回這裡之前,妳有的是機會去打聽其他參與試煉的人怎麼了吧?有哪個用了葉片力量的人,也變成妳口中同伴那個樣子了嗎?」
少女頓時語塞,瑟琳向前一步,步步進逼,毫不留情。
「沒有。從來都沒有。」她道,「
所以從那之後,貝里的祭典依然在舉行,依然有許多為了摘花而來的旅人進入貝里,為何沒有傳言貝里的祭典會傷害外來者?旅人這麼多,妳難道要推說是我們封口的嗎?」
她勾起嘴角,冷冷地道。
「是的話,那妳可能要失望了。我們騎士團可管不到城外的事,流焰木也沒有能完美封鎖這一切消息的能力。妳所說的『詛咒』,不過是你們不願面對現實的謊言罷了!」
「我……」
無法辯駁的少女徹底沉默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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